專訪：「歐洲中心主義的對華傲慢」

德國之聲：中國在遏制新冠肺炎疫情方面獲得的成功在海外未受到足夠重視嗎？

文浩：對單個國家的成功與否作終極判斷現在還為時過早。可以確定的是，自1月23日武漢實施嚴厲封鎖起，中國政府通過禁止外出、以及大規模投入醫護人員、人民解放軍後勤部隊、黨員，加上採用數據監控等手段，致力於遏止疫情擴大。在對中國的相關報導中，最初很少注意到，中國政府在短時間裡便建起了巨大的檢測能力。作為一個人口超過13億的國家，中國不能實行像德國等一些國家只能減緩社會"被徹底感染"速度的那種戰略。若疫情爆發之初，中國高層像英國那樣奉行一種所謂的產生"群體免疫"的戰略，由此會導致的全球後果將無法設想。

德國之聲：對中國的偏見或者狹隘的看法有沒有影響了德國應對新型病毒威脅的態度？

文浩：二月份時，很多德國政治家以及新聞記者仍表現出強烈的歐洲中心主義的傲慢，根本就未能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可以從韓國這樣的亞洲民主制國家學點什麼。最初，人們對中國實施的大規模隔離、禁足令和戴口罩義務的"中世紀措施"表示震驚。後來三月九日，義大利在歐洲第一個實行全國禁行令。現在，德國各州也跟進實施口罩義務。最終，中國的措施在西方被部分照搬。

德國之聲：不過，也有些措施礙在西方是難以接受的。

文浩：是的，在大多數歐洲國家只實施了外出限制，違反者有可能被罰款。在中國城市，大多數小區有圍牆，居民委員會和黨員代表在大門口執勤，檢查出入許可證。一個家庭通常只有一人被允許外出購物。對很多人來說，這是非常嚴厲的外出限制。

在逐步放寬限制後，政府加強使用了應用軟體等數據監控技術，以便跟蹤感染鏈、落實隔離措施。在德國，人們迄今憚於使用數據監控應用軟體。

德國之聲：包括國內批評者在內，中國當局在新冠病毒爆發後的最初反應被認為是一黨專制國家的典型做法。

文浩：很明顯，一月份頭兩個星期，尤其是武漢地方政府在壓制警示聲音方面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不過，面對全球性瘟疫，將威權主義制度和民主制度作程式化對照，難以解釋這一現象：何以各國受到瘟疫打擊的程度大不一樣。比如，最近西方媒體對越南頗有贊詞，稱該國自一月中旬起便做出迅速、堅決的反應、加強對公眾的宣傳解釋。可越南的政治制度和中國一樣，都是一黨執政。一如美國和蒂洛爾的滑雪產業等例子所顯示的那樣，訊息自由本身並非迅速實施抗疫措施的保障，對盈利的追求也可能成為掩蓋真相的原因。

德國之聲：為抗擊疫情，在西方，公民的自由權利也受到了限制。對此大多數民眾是同意的。例如據阿倫斯巴赫民意調查研究所的一項最新調查結果，德國就是這樣的。不過，這同中國人對社會監控機制和新聞封鎖坦然接受的態度是不同的。西方對中國人對這種措施的漠然的態度還是感到驚訝。或者，您覺得這兩種現象之間有某種可比性嗎？

文浩：在這一問題上，我們必須理解中國傳統觀念的影響，根據這一傳統觀念，自然災難和瘟疫乃是統治者失"天命"的跡象。它意味著，只有能減輕災難對民眾所造成後果的統治者方有合法性。中國共產黨1949年掌握政權之後也將滅除瘟疫作為一大中心目標。目前的瘟疫顯示出，中國民眾對政府的期待很高，但為抗疫做出個人犧牲的意願也很大。

當然，這並不是說，所有措施都會被欣然接受。在發生了某些過激的地方官員將從武漢返回的人士反鎖在住宅裡、或侮辱未帶口罩的人的一類事件後，社群網站上怒潮迭起。不過，這樣的說法也廣為流傳："隔離了，人權沒了；不隔離，人沒了。"

與中國相比，迄今為止，德國政府的限制措施要短得多，也溫和得多。畢竟在武漢，出外限制長達76天。為實施相關措施，中國政府甘願承受巨大經濟損失。而在德國，幾個星期以來已有經濟利益團體及其在政界、科技界和媒體的同盟大聲疾呼，要求盡快重新放開。儘管我們或許尚處在第一個感染波的初始階段，他們卻要向德國民眾傳播這樣一個訊息：所有這一切很快就會過去。

德國之聲：您在多大程度上相信，習近平將會，或者，能夠利用新冠肺炎瘟疫實現目標：把中國領向世界強國，實現"中國夢"？

文浩：可惜，目前我們看到，有關Covid-19新冠病毒的來源地和不同的抗疫戰略的爭議成了美中兩國政府一場宣傳大戰的對象。二月份，川普尚多次推文稱讚習的抗疫措施。而在他自己之成事不足日益明顯後，他所在的共和黨和結盟媒體發動了對中國的宣傳總攻。川普的攻擊一方面有損於中國政府，另一方面也使之受益，因為，大瘟疫讓美國衞生體系和政治建制派所處的糟糕狀態暴露無遺。與此同時，中國將自己的抗疫手段宣傳為全球的政治和道德標桿。

在一個深受儒教文化影響的社會，對父母和老人執恭盡孝直到今天也被視為美德。因此，某些共和黨州長公開表示可犧牲老人和弱者，很難被中國人接受。所有這些都是中國宣傳機構、尤其是在社群網站求之不得的彈藥："瞧，在美國人命不值錢。"

中國政府計劃到2049年實現"中國夢"：成為一個高度發達的工業國家和世界強國。目前阻止中國已成為美國共和黨和民主黨領導的共同目標。這一新"冷戰"來得不是時候。如果國際社會不能對這一次和下一次大瘟疫構成的全球挑戰做出共同回答，人類未來前景將是黯淡的。

文浩（Felix Wemheuer）是科隆大學現代中國研究專業教授。其新作為《中國的大變革：社會衝突和在世界體系中的升位》（Chinas große Umwälzung: Soziale Konflikte und Aufstieg im Weltsystem）及中文版《飢荒政治: 毛時代中國與蘇聯比較研究》，中文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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