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作品《中国底层访谈录》节选之三:人贩子
2010年3月12日采访缘起
拐卖人口是一项历史悠久的罪恶行业,在旧中国,这种能赚大钱的买卖都由黑社会操纵,把骗到手的良家妇女高价转给发达城市的妓馆。没想到,新社会铲除了黑帮,拐卖犯罪却由钱贵宝这种大山里的乡巴佬继承,特别是在现代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 1992年4月30日上午,我在重庆市某看守所探望了钱贵宝,进行了两个小时的谈话。由于不准带任何录音器材,我只能在此时此刻凭记忆追述。人贩子自有一套上不得法庭的歪理,可怕的是,他居然把这套歪理升华成一种"信念"。 但愿这篇采访能为犯罪心理学提供某种参考。
老威:我看你这幅样子老实巴交,不像个人贩子。
钱贵宝:我的确不是人贩子,我正儿八经做生意。
老威:做人肉生意吧?
钱贵宝:同志,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妓院才做人肉生意,我不开妓院。
老威:你没干过逼良为娼的勾当么?
钱贵宝:资格的良家妇女,无论你咋个逼,她也成不了娼。比如我老婆,至今还守在穷山沟里,我都成这样了,她也没改嫁,没偷人。而天下大多数女的,也同男的一样,喜欢外面的花花世界。喜欢占便宜。报上经常登某某某如何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我捉摸,这个人生价值,不外乎就是花一分力气,占十分便宜;就像歌星,张张嘴儿,唱个歌玩儿,票子就哗哗朝兜里淌,所以人人都羡慕歌星、模特,因为他们张张嘴儿,扭扭胯就能赚。我是农民,为啥没人崇拜农民?就因为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花十分力气也占不了一分便宜。你出了汗,种了粮食,可城里人吃着粮食还嫌你汗臭。因此,我干这个行当,是顺应了时代潮流,投其所好。不错,我干了五年卖了20多个人,可这些人都是自觉自愿跟我走的,我又没拿枪逼着她们,我又不是劫匪,绑了肉票换钱。
老威:你欺骗引诱,毁了人家的一生。
钱贵宝:我承认我欺骗引诱,但这世道,有几个人不欺骗引诱!恐怕只有吃糠的猪最老实,凡吃米的东西都不老实。我说我是老山里的傻农民,肯定没人愿意跟我跑;我把衣裳穿整齐点,说是广东某公司的经理,虽然样子可疑,可人家想都不想就套近乎来了。好多女娃子,都是见面熟,不用你勾搭,她也来劲。并且,怕说自己是小地方的。 我发觉自己还有点魅力,刚出道时不自信,以后熟能生巧,舌头象在青油里泡过,滑刷得很,七仙女也能哄下凡。嘿,本来信不信由你,不信,你当我放屁;偏偏有那么多婆娘把我的屁当肉包子吞了,当香水搽了,活该。
老威:你是咋个奔上这条路的?
钱贵宝:这类事报上登得比较多,没啥子稀奇。我是平武县小河沟的农民,平武你可能晓得,出熊猫的地方。过去,林子和箭竹都密,我们靠山吃山,捡伐木厂剩下的木头去卖,也够糊口,另外,山上的物产也丰富。可后来,老林子砍得差不多了,伐木厂也撒了,地在坡上,不好种,我们那地方你没去过,光靠种地,养不活人。28岁以前,我超生了三个女娃子,连裤子也没多余的。村里家家户户都差不多,男人捆草裤下地,把布裤子省下来,走亲戚、见外人时穿。冬天,姑娘媳妇都光着,挤在内屋火铺里做手工活路。这样熬到92年,村里几个壮劳力一碰头,决定把存放多年的一些件皮货拿到县城去换车票钱,然后搭伙出外打工。先是在县上盖房,以后就跟包工头到成都,到甘肃,长了见识,就不干那累死牛的重体力活了。兰州的回民对人义气,我跟他们混熟了,一起去走村窜乡,北方的地盘太大了,就是戈壁多,逑毛都不长,并且吃水也不容易,冬天的雪化在一口窖里,要喝大半年。但是,这里男人对人实在,死心踏地跟着婆娘转。因为女的太缺了,男的就攒呀攒呀,攒十来年的钱,血汗钱,一下子就用在接婆娘上。在四川,我们那地方够穷的,也没见有多少光棍,可这儿,男人见了婆娘就瓜了,恨不得马上骑上去就日。你晓得四川女娃子勤快,好看,肯伺候人,外省都特别欢迎四川婆娘。我的脑壳一转,嘿,该发财了。
老威:你第一次卖人是啥感觉?
钱贵宝:我第一次没卖人,我把两个女儿嫁过去了,把赔钱货变成了赚钱货。我的亲家在当地还算不错,那地方离铁路线才十几里,不算太偏僻。我把两个女儿嫁在同一个村,得了600元钱、8只羊。羊卖给车站了,50元一只,这样,我就有了1000元,发了大财,人都高兴快疯了。但是没过几天,我女儿告诉我,她们村里的四川婆娘不少,都是人贩子倒过来的,一个人的价钱最低也要2000元。我这亲家还是做亏本了。
老威:你大老远把女儿嫁给一个陌生人,他们合不来么?你得了钱,你女儿的退路就没有了。
钱贵宝:农民的女娃子,又不是金枝玉叶,有啥合不来?除非男人不长鸡巴婆娘不长逼。女人是越日越好看,当然,生了一两个娃儿,就没啥看头了。俗话说:"下崽前是金奶奶,下崽后是狗奶奶。"
老威:你是咋个扩大业务范围的?
钱贵宝:最先我还老实巴交的,给家乡人牵红线。可任务太艰巨了,我费心费力,磨破了嘴皮子,成功率就是不高。山里的女娃子,一辈子从来没出过县境,你要她一下离乡背井,跑几千里以外去嫁人?嘿,死她个舅妈都不干。没办法,我只有骗,说在北方开馆子,招服务员,管吃管住还拿工资。这一招不灵,就干脆刻公章,造证件,开皮包服务公司,招工人。吹北方牛羊多,毛便宜,适合开纺织厂,生产毛衣、地毯,想起啥吹啥。渐渐,我的骗胆越来越大,与兰州的孙大个子,银川的刘螃蟹,河南新乡的刁二娃都有了业务联系。我负责把招来的"货"运到约好的地方,交他们的"公司"就行了。
老威:还是个跨省的人贩子团伙呢。喂,你这么卖力地为家乡人民做"好事",就不怕遭报应?
钱贵宝:报应?哄鬼,封建主义那一套。当然,我们是乡巴佬,做媒的方式有时不太文明,比如,事先没征求女方的意见。但是乡下的旧风俗,也是成婚之前男女不见面,只有进了洞房,揭了盖头,才晓得对方是巫婆还是天仙。我父母那代人就这样过来的。
老威:啥子进洞房?据我了解,纯粹是上刑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倒爽快、数了票子,把人往那火坑一推就脱手了。许多女娃子当即就被几个人按住手脚,让"新郎"强奸。还有被捆绑,被毒打得通体鳞伤的。你的新婚之夜也是强奸老婆么?
钱贵宝:强奸老婆?你咋有这种怪想法?当然罗,你是城里人,夜总会、舞厅,甚至车站、码头,都能认识女娃子,如果脸皮薄,出不了众,还可以上官办的婚姻介绍所,在报纸上打征婚广告,这回不行有下一回。乡下就差远了,很多人,一辈子只能在山沟里钻,结婚生孩子,多穷多累,有啥出息?邓小平提倡改革开放,可离县城几百公里的夹皮沟,谁去投资?恐怕本钱都收不回来。连机耕路都不通,鸡肠小道一走大半天。中国还有不少这种地方吧?财神爷请不进去,就得自已走出来,欢迎改革开放。大山里水土好,女娃子不打扮都白里透红,而北方最缺的就是这种水分多的货。那里的光棍太多了,我把这千里姻缘一线牵,两方都找到了归宿。虽然开头不那么温柔,逃跑啦、寻死啦,喊爹叫娘啦,可这一关过了,嫁鸡随鸡,日子也就越过越红火。至于捆啊打啊,农村就这样,汉子不打老婆不算好汉子。除非老了,撵不动了。有一回,我和老婆掰包谷回家,我就想日她。她说来那个了,既使我想日,也要等到天黑。我不干,非要白天日逼,她说累了,死活不准脱裤子。我毛了,就摸根顶门杠要出脱她,她拔腿跳跑,我跟倒撵,她呼地一下子投堰塘自尽。嘿,你猜咋样?她非但没沉下去,反正坐在水头哇哇嚎丧。原来那塘水只能淹到肚皮。我带到北方的女娃子,命都比我老婆好,常言道:"不捆绑不成夫妻嘛。"
我是在帮国家解决困难,一个地方,光棍多,气候又不好,肯定容易出事,弄些女娃子去,阴阳就调和了。城里的婚姻介绍所还兴收介绍费,我与他们同行,也该收。其实除去车船费,沿途伙食费,鞍前马后跑路费,我也剩不了几个钱。有时,与那边"公司"把价讲好,人去了,男方却变卦,出不起那么多钱,也只有便宜卖,我们从不敢在人家村里闹事。
老威:四川警方组织了好多次解救被拐卖妇女的行动,群众都拍手称快,想必你已看过电视了吧?
钱贵宝:当然,你们城头人是拍手称快,山里人就不晓得了。其实这边的女娃子到那边住过一年半载,习惯了,总会想法与家里通消息的,"失踪"只是一种说法罢了。从男方家里逃跑的只是个别人,而多数人是不会同自己的丈夫分开的。
老威:什么丈夫?没办法律手续,就叫非法同居。
钱贵宝:民间的规矩,吹吹打打,公开请了客就算夫妻了。
老威:你是法盲还是装糊涂?
钱贵宝:乡下人千百年都这样,背太阳过山,和尚的脑壳--无法。有法也用不着。
老威:这回用着了,你拐卖人口,应该判死吧?
钱贵宝:我主动坦白,从轻判了无期。
老威:在狱中学法吗?
钱贵宝:学。这只耳朵进,那只耳朵出。我情愿多劳动,我祖祖辈辈都劳动人民,懂的是祖宗的家法,至于国家的法,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后来又包产到户,再后来改革开放,经济建设。总之,一个天子一个法,我一个土老坎,恐怕懂不过来劳改几年,天天都要学报纸,我增长了不少知识,也认罪服法。可说我是啥子"社会公害",我不服气。我给政府增了麻烦,要出动那么多警察和车辆,去偏僻的地方找人,而且找到之后,还要费不少功夫,才能把婆娘从男方家里接出来。我晓得,精灵点的婆娘早就藏了,不会让警察找到,因为回家的日子也不好过。乡下不比城里,婆娘不比小娃娃,一见亲人,马上抱头痛哭,失散了多年嘛。可婆娘回到大山沟干啥?从晓得你被卖出去,哪怕老光棍骚得裤裆起火,也不会要那烂逼。
北方比南方野,从电视里都看得出来。前几天晚上,四川台重播了一个打拐节目,那些村,穷得不长一根草,警察的车一开进村头,就被围住了,那些北方棒老二,像从土里拱出来一样多,硬是把婆娘接不走。后来是县委书记、公安局长都来了,鸣了枪,车才开动的。哪个愿意人财两空呢?那可是血汗钱买的媳妇啊。我的眼泪都看出来了,早晓得这么惨,我就不卖人了。我得的是昧心钱。可话说回来,我干这行当也不是一天两天,人人都晓得,为啥子还要饿痨饿虾地接我手上的货?那么多村,那么多乡都不懂法?我又不是在外国卖人。
我敢打赌,被警察解救出来的农村婆娘,多数还是要跑回婆家,一夜夫妻恩嘛。当然,也有打得太凶,同男方搞不好的,北方这方面风俗太坏,手重,不象四川,小打小闹,不伤和气。
老威:别把自己形容得比佛爷还慈悲,你这种营生,历朝历代都属打击对象。不过,今天你能把心里话说出来,也算有了进步。你们这个人贩子集团很兴旺吧?
钱贵宝:有十几个人,这座牢里关了七、八个,北方的就在当地坐牢。领头的两个已毙了,我是演文戏的,没动过粗,所以排在第四被告。
老威:你们还强奸被拐骗的妇女?
钱贵宝:我没有。我还劝过周黑娃,北方人保守,是原装货,出多少血人家都干,一破了处,价钱就垮了下来。可那两个挨刀的,年轻火气旺,睡倒坐倒都想搞。周黑娃长得标致,骗打工妹有一整套,经常是把人家日出感情来,再牵绵羊一般弄到约定地点交货。
老威:你们不光是在农村作案吧?
钱贵宝:现在的农村地少人多,况且种地不来钱,所以外出打工的特别多。有一年春节后,我在成都火车站整整打一个星期的野铺,还没弄到票。我一见人山人海就来劲儿,这是钱哪,南来北往的,又都准备到外地,前途说不准,心里都空捞捞,所以,这种场合,一旦出现一个啥都晓得的热心肠,大家都抢着向你问这问那。看准了,想骗就骗,你吹屁股拉金子,也有人信。
老威:罪过罪过,你骗这些可怜的人!
钱贵宝:我也哄过大学生,还哄过一位研究生。
老威:就凭你这张老脸?
钱贵宝:不错,我天生老成,遇见这些知识分子,绝不能说招工啦,经商啦,社队企业家之类,那样,三言两语就识破了。我啥都不装,我是农民。但是我们那里条件不错,有花果山,有水帘洞,有原始森林,完全是没被开发出来的世外桃园。吹农村的物产丰富增是我的本行,凭我这条舌头,不怕这些读死书的女娃子不动心。然后,我才向她们虚心求教,表示我们那世外桃园缺的就是知识,是人才。我曾邀请那个研究生一起在天水下火车,去参观考察,有了第一印象后,回去好给我们引进些人才。我们一律高薪聘并请来去自由。
无论是大学生还是研究生,就是博士,也会被我的诚心打动。可惜,这种文化高的婆娘,闹的花样也多,有个女娃子被压在地窖里一个月,也不屈服。
老威:如果我是法官,我就先割你的舌头。
钱贵宝:该割,该割。我哄人哄成习惯了,但愿坐牢能戒掉这种毒瘾。
老威:你们的团伙有女骗子么?
钱贵宝:你说放飞鸽?那是前几年,现在行不通了。"鸽子"放入男方,过一段时间能逃回来算没事,万一没逃出来,或者被发现了,漏子就捅大了,弄不好会出人命。放飞鸽那些人已经激起公愤,我们要做,就正正经经地做。有信誉才有钱赚,出了事,人家才会掩护你。
老威:谁掩护你了?
钱贵宝:当然不能说。况且,我犯罪,我坐牢,与别人没关系。
本文节选自廖亦武作品《中国底层访谈录》,由廖亦武授权德国之声刊登。
作者:廖亦武
责编:石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