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仁旺姆：震后

在结古镇，无分长幼，都深知自己的方言。在那里，结束交谈之际，人们都习惯互致传统的祝福："次仁，祝你长寿"；"卡卓，祝你快乐"；"洛嘉，祝你长命百岁"。

我常将结古比作古老的美国西部边陲小镇，以便在这些天，因藏区发生地震，媒体上出现结古这样的名字时，让人们有一些感性的认识。2010年4月14日，主要报章均迅速报道了"中国西部"发生地震的消息；有时还特意说明，当地的居民是生活在"毗邻西藏"地区的"藏族人"，。地震发生数天后，我依然接到朋友-其中甚至还有藏人-的电子信或电话，他们惊讶于自己竟然不知道在藏区发生了地震，而且，死者或处于弥留之际的罹难者，几乎全为藏人。

对流亡在外的藏人而言，"中国西部"、"结古多"、"青海省"或"玉树地区"等都是陌生的地理名称。原因是，这些地名在中国人1959年入侵之前并不存在。新的中国地图上，西藏已不再有 "却喀松（Chol-kha-sum）"或曰三区的传统地理分配："多朵（Dotod）"（Kham康巴或藏东）；"多麦（Domed）"（Amdo安多和Golog果洛）；以及"卫藏（Utsang）"（藏中）。现在，安多，果洛和结古这样的其他一些康区部落，，被分别划归四川、云南和西藏自治区。结古，当地人有时解释为"九重命"或"再生"；有时也称之为"结古-多（do）"-"多"意为汇合之处，在藏东地区，扮演着贸易集散地的角色。昌都（Chamdo）和达折多（Dartsedo）便是类似的地方。在久远的年代里，对当地游牧村落而言，结古多一直是政治、商业和文化中心。结古是受囊谦（Nangchen）王庇护的25个囊谦部落之一。

去年，我曾问过仁青次仁（Rinchen Tsering），-对我们这些来自当地的人来说，他是宗本-，我问他，记不记得他还是结古的年轻领主时（1959年，他出逃流亡，现在与家人一起生活在印度）当地的人口数量。他说，他估计，结古镇当时共有650户，其中400户交税，250户家庭因贫穷而免交任何税赋。结古镇的官方文件记载称，被中国人占领前，在结古领主管辖之下，结古、巴塘（Parthang）和新泽（Shinze）三镇共有2092户，9591人。

如今的大部分结古人的祖先是游牧族，有些家庭成员依旧居住在分布于囊谦（Nangchen ）、结古（Kyegu）、治多（Dritou）、杂多（Zatou）、称多（Trindu）以及曲麻莱（Chumaleb）的游牧村落里（1959年以后，这6个地区组成玉树州）。在结古街头，可以听到当地多种方言，它们非常接近，只有些微地方差异。许多从牧场来此定居的游牧人群成为当地居民的一个显著特点。

自2010年4月14日凌晨发生地震以来，我姑姑曾多次试图向我描述结古的受震状况。昨晚，她站在只剩断垣残壁的自家院中，对我说，在这个她生活了15年的地方，街上房梁横陈、瓦木遍地。同街的老人和她一起在她家的院中露宿；这些天来，整天都有人到她家，从井里打水；去年10月，我曾帮着漆上绿、红和黄色的那个古色古香的大门，已经碎成片片，堆弃在屋外；3个邻居朋友长眠于瓦砾之下。

她的声音是颤抖的："次仁旺姆，结古没了。一切都没了，可我还在这里"。

我有一些亲戚住在帐篷营内。设计容量1万人的帐篷营沿着城外名为打炉塘（Tajug thang）的地方盖建起来，距镇中心有几公里。这是人们常来野炊，尽情欢笑的地方；这里，每年都举办广受欢迎的赛马节。赛马节上，孔武有力的康巴们炫耀自己的驭马技能，赛歌、比武。一年一度，6月到9月，打炉塘美不胜收，到处是绿绿的青草和盛开的鲜花，令人如醉如痴。而现在，却只见绵延不断的一座座帐篷。昨天晚上，亲戚们的晚餐是方便面和热水，而这还得感谢军队，为住在营地内的人们提供了食品。

姑姑说，已经有好几千人死了。我没问她现在的感觉。我只问她，睡眠如何；问她，高血压是不是控制住了。15年来，我常跟她生活在一起。我知道，眼下的灾难一定会触动她几十年来痛苦的回忆。

我写这篇文字的时候，伤员们正从结古小小的巴塘机场空运到成都、西宁、兰州及其他城市的医院；成千上万流离失所的藏人和少数同遭厄运的汉人移民正以方便面充饥；许多人仍在废墟中寻找失去的亲人。对这个曾历经艰辛的群体来说，它只是另一个艰困的长途旅程的开始。我希望，我们能够帮助他们渡过眼下的危难时刻；我希望，我们能到那里去，帮助他们重建家园、重建生活。我们也可以以记住他们真实名字的方式来帮助结古人。

昨晚，在和姑姑互祝"次仁"、"嘎所"之前，我说，结古有9重命。她当时没有出声。静默片刻后，传来了她的笑声。

作者：次仁旺姆 （Tsering Wangmo） / 凝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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